以下文章来源于北京协和安宁志愿团队,作者丁文艳
编者按:
在上一期推送:“最好的告别,缓和医疗临床实践分享(上)”中,作者分享了她第一次参与安宁缓和医疗的经历,讲述了宁晓红老师在临床中实施安宁缓和医疗会诊的全过程。而在本期推送中,我们将继续推出作者在安宁缓和医疗实践中的所见、所闻和所得。
前文阅读 :《病房故事|最好的告别(上)》
也许患者愿意告诉你
以上之所以有如此多的震惊,是因为我是一个非常不善于沟通和表达的人,我不知道与患者沟通的度在哪里。太多时刻,我都觉得患者和家属心里想什么是私事,我不该过问,做好专业诊疗就好。但偶然有一次,在诊疗过程中,为了缓解凝固的气氛,我和患者寒暄了两句,患者就如同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倾泻出了许多故事。
那是一位宫颈癌定期化疗的阿姨,为她上监护的过程中,我问候了一句“您精神不错”,她就和我讲了她在家期间是如何保养,两个女儿是如何精心照顾她,以及两个女儿是如何优秀,还有她是如何在最初查出自己得了宫颈癌,如何的无法面对,再到如何去面对复发的坏消息,进而聊到对今后的期望,还有如何的不舍。我站在她的床旁,静静的听着,一晃就是30多分钟。我几乎知道了她这个生命个体的一生中每个重要节点。她的描述大都包含很多细节,可想而知,她是多么愿意分享她的故事并渴望他人的聆听。自此,我也愿意“关心”患者了,不仅仅是问问病情,也会问问他们的心情。
舒缓医学,天赋不能帮你,就练习
我是一个看起来不够热情的人。在沟通过程中,我绝对不能让他人感受到如沐春风的。很多关心的话,经我口说出,就立马画上一个句号。同学中有很多是善于交流和表达的典型,既能解患者之忧,还能成为大家的开心果。这是羡慕不来的。所以我只能自己去沟通实践。在经过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后我开始逐步尝试,说话前需要提前架构,设计,和演练,没有任何不经大脑就脱口说出话。同时,我也开始旁听同事们和家属的谈话,记录了一些技巧。例如:沟通前,一定要先自我介绍。传达坏消息时,可以握住家属的手。送别患者时,跟他说上一句,这一生,您辛苦了,我会跟家人说,他走的时候看起来没有痛苦,让家人安心。
我的一次舒缓医疗实践
首先我希望是我自己决定是否被救治,进行怎样的救治,进而决定自己要怎样活着,而不是那些为我好的人来决定。所以我需要学习舒缓医疗去帮助有需要的患者去做出他自己的决定。我见过太多无意识的病人。常常在想,假如他们知道自己这样无意识的活着,仅仅是有生命而已,不存在任何的感受和感觉,他们是否还想活在这人世,又是否觉得自己没有尊严。
通常,面对重症病人的我,耳边会听到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说“大夫,快帮帮我吧!救救我,我需要活着,我还有儿子,我儿子下个月结婚”。另一种是说“大夫啊,求求你们不要再折腾我了,太痛苦了,让我走吧”。作为一名ICU医生,在但凡感到有一丝希望的情况下,常常听到的是第一种声音,所以我们全力以赴,推进所有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希望的治疗,和家属一起去冒险。也会在尝试失败后,脑海里全是第二种声音。但实际上,哪种声音是患者真实的想法呢?许多时候他们没有发言的机会。完全由家属做主了。
我们组的病人老刘就是这样一位患者,80多岁,心梗,心脏骤停CPR术后,经过几轮艰苦的治疗后心脏逐渐挺了过来,但随之又发生了脑梗,误吸性肺炎,意识丧失,仅靠着呼吸机、血滤和各类药物艰难维持生命。家属表达明确:医生,要不惜一切代价。所以3个月来,我们在他身上进行了尽可能多的尝试,但几乎每天都有新状况需要绞尽脑汁解决。例如为何患者无法脱机?我们进行了机械能的测定,滴定最佳的镇痛镇静方案,加上一系列的全身调整,OK,终于可以尝试脱机了,又发生了氧耗增加,心脏失代偿,心肌损伤,心肌酶上涨,流量指标变差等等系列问题。随着住院时间的延长,长期卧床的问题也突显出来。不可避免的压疮,肺不张,和反复加重的炎症反应,又让我们转战到多方筛查感染灶。总之,办法总比问题多,只要病人活着,我们总能有很多想法可以试试。但是,我也有许多困惑,我们看起来做了很多,但对于老刘个人而言我们又做了哪些他意愿内的事呢?
这一天周末,我值班,见到了老刘的女儿,她在老刘的病房门口探视,心情很糟糕,问我为什么父亲的耳朵有些破了。这个问题,说实话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的心路历程是:耳朵?眼前的老刘明明千疮百孔,全身上下不仅插满了管子,最重要的是,他虽睁着眼睛,但双眼无神,没有意识。周围各种机器都在运转,帮助他维系生命,耳朵上的伤口似乎已是那最无关紧要的部分了。
但这也许只是医生的角度。女儿说的时候湿润了眼睛,我立马放下心中的想法。向她说明老刘长期卧床,2小时一次的翻身还是无法避免压疮,这耳朵是压的,我们已经采取了一些希望是有效的措施。她开始向我询问老刘整体的病情,我告诉她目前治疗存在的困境以及随时面临崩溃的全身器官功能。尽管如此,她希望我们继续全力以赴的救治。
这一点当然可以答应她,对于救治,我们向来有求必应。但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继续治疗对于老刘来说只是徒增痛苦。我向她提出了我的第一个问题,“您父亲这次生病前,在家是一种什么状态?”心梗之前老刘患有糖尿病和抑郁症,一侧下肢为糖尿病足已截肢,平时与家人的交流很少。吃完饭,就自己默默在屋里歇着。听起来,老刘似乎是一个没有什么求生欲的人。我的第二个问题“这次治疗假如顺利,您想接回一个怎样的父亲?” 我想说明他目前意识方面可能无法恢复。老刘的女儿表示很清楚老刘的意识无法恢复了,她只希望老刘能脱离呼吸机,能接回家照顾。“针对脱机这件事,我们也做了1个多月的尝试了,他可能很难脱机了。这意味着他可能无法回家,当然,我们还会继续尝试。
我又问:“您父亲是怎样的性格呢?假如由他来决定,您觉得他会选择再让我们试试吗?因为我希望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愿,目前这个情况他自己无法表达,所以想通过您了解一下假如是他,他会怎么选?”,女儿突然很激动,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全家都是不轻言放弃的人,全家都是相信希望,期待奇迹发生。父母年轻时都很拼搏,影响到她自己也是一个很努力坚持的人。“这么看来,您父亲以前是好强的性格,对吗?”女儿不语。“您自己还有家人都特别希望他能活着对吗?”女儿激动地说自己非常希望父亲活着,愿意付出很多,只要他能活着。但是,现在父亲会怎样想呢?女儿思考了一下回答我,假如是自己这样脑梗了,无意识了,肯定是不想继续ICU治疗的,因为觉得没有意义。
此刻,老刘的女儿已经泪流满面。我知道她此刻内心很焦灼,父亲会怎样选,她心中已有答案。她只是暂时无法面对自己的不舍。
最后,我想传达的是,每个人都应该在有条件有准备的情况下,好好的告别。
“丁大夫,谢谢您今天和我聊这么多,我回去也会好好考虑一下,和家里商量一下,谢谢你们这么长时间以来对我父亲做出的努力。感谢!”
终于,家属的态度转变了!
老刘在下一个周六凌晨离开了ICU,值班大夫交代病情急转直下,这一次女儿有所准备,当即叫救护车带老刘回天津了。
我来上班时,那个熟悉的每天转着血滤机的床位已经空了。老刘是北京户口,怎么回天津了呢?突然想道,女儿那天跟我讲,父亲和母亲年轻时携手在天津奋斗。母亲当年患脑膜瘤在天津离世。这个男人大概是回去和妻子团聚了吧。
“后来如何呢?”有一天宁老师在微信上问我。
是啊!我心里有想过这个问题,老刘是在家里离世的吗?还是又去了当地的ICU? 又或者像师姐说的那样,病情很重,可能路上就走了。我没有问,也不敢。
“可以问问的。”
“从关心女儿(哀伤的部分)的角度。”
“比如你最近怎么样?”
“这个……也可以问?可以对病人家属表达我的关心?”
宁老师满含笑意的双眼突然映入脑海。
是啊,可以问问的。可以继续对患者家属做缓和医疗的情感支持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我突然觉得这件事太了不起了!这种哀伤陪伴对家属来说也是很有必要的一步啊!我再一次发自内心的敬佩宁老师。
明天上班,我就给老刘的女儿打个电话!
作者简介
丁文艳
中国医学科学院重症医学科 2019级博士研究生
硕士毕业于北京协和医院妇产科
审核/宁晓红、马为民
文/丁文艳
编辑/高山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