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盛京医院
宁养病房 王玉梅
转自《癌症康复》杂志
人为什么要活着？答案是 “等药” 。
这是我去查看刚入院的晚期胃癌患者老张时，他给出的答案。这是我第一次得知有人把 “等药” 作为生命的意义，一个全新的答案。
我坐在患者老张病床边，和他聊了起来。
▲ 努力争取 顺其自然
01 孰是孰非 此刻都已经过去
老张来我们病房住院前一直辗转在北京各大医院治疗，想尽了各种办法，病情仍在逐渐加重，他在追问：“难道我的癌细胞就没有办法消灭了吗？”
老张从17岁开始就抽烟喝酒，结交各路朋友，在社会上闯荡，和妻子一起在北京打拼了20多年，吃尽了苦头。他的人生经验是没有过不去的坎，但这次得病彻底颠覆了他对生活的认知。老张从小在家被父母管教得很严，摆脱了家长的束缚后，他开始任意挥洒，享受自由。老张和妻子在十八九岁就开始恋爱，20出头就结婚生子，养育了两个女儿，由于夫妻俩忙生意，只好把女儿们留给爷爷奶奶照顾。老张爱赌钱，家里的钱被他挥霍了不少，妻子管不了他，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自私，所以自我评价做丈夫只能打50分，做父亲和儿子也不及格。
大女儿28岁了，性格内向，最让老张不能忍受的是她上小学时冲他吼的一句话：“我没有爸妈，我只有爷爷奶奶！”为此挨了老张一顿打。老张最大的担心是女儿这么大年龄还不想结婚，还总说自己还小，他又帮不上忙，做不了主。二女儿在沈阳周边城市读大二，性格外向，老张觉得这孩子做事比姐姐圆滑，性格活泼，不用太操心。
02 她们与他 关心背后的苦与甜
老张的两个女儿都很孝顺，为了照顾他，女儿们专程从外地赶来，在医院附近租房子，和妻子一起轮流照顾他，二女儿以前不会做饭，自从老张生病，她就从网上学习做饭，每天换着花样给他做她认为最可口的饭菜。
谈话期间，二女儿把晚饭送过来了，妻子下楼取回来一大包东西，打开一看，几个大大小小的饭盒和饭桶，装着土豆泥、菠菜瘦肉粥，给妈妈做的晚餐，还有刚刚上市的老张爱吃的山野菜，配上特意炒制的鸡蛋蘸酱，这些饭菜热乎乎地散发着香气，做工精致，色彩搭配养眼，看着就很有食欲。
老张目前存在消化道不全梗阻，时有呕吐，一吃饭就犯愁，但又没法辜负妻女的一番苦心，妻子在一旁神色飞扬地介绍和夸奖女儿的孝顺和手艺，老张则苦笑着。
我嘱咐老张，尽可能嚼碎了再咽，实在吃不下千万不要勉强，可以咀嚼后吐出来，尝到味道就好，也算是享受到了。老张和妻子都很认同，两人的神情放松了很多。
03 向前的路 充满艰辛
说到老张的急脾气，妻子打开了话匣子，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老张干什么都着急，今早还因为嫌小女儿磨蹭又责骂孩子了。大家都很爱他，但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问老张，家里人是否都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他的回答是否定的。这些年走南闯北，几乎走遍了国内的名山大川，最喜欢的地方还是家乡，那里有他喜欢的吃食，有他熟悉的家的味道，出门在外经常魂牵梦绕的是家乡的人，家乡的山水，家乡的美食，但是生活所迫，有家难回。
我答应他一定会帮忙在需要的时候送他平安回到家乡。如果愿意，我会和他的父母、女儿们分别沟通，帮助大家面对现实，彼此不猜测，开诚布公地交流，感受爱，表达爱。疾病把平静的家庭生活被打乱了，需要全家人一起重新梳理，重新排序，把重要的事情一点点落实，不留遗憾。老张开心地笑了。
老张说治疗方面都听妻子的，关于后面的事情，他不敢想，对我说：“你也知道我不想说的是啥。”我认同了他内心的艰难和逃避，告诉他别着急，先看看这条路，再试着往这条路上走，哪怕是很小的一步，细细体会内心真实的感受，这是他自己的事情，如何去做由他自己做主，没有准备好之前，我们不会逼迫他。他看向窗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答应他，我们的照护团队会一直陪伴他和家人，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帮助，即使他回到家乡，也会对接合适的医院和照护团队帮忙。他开心地笑了，问我是否可以把电话号码留给妻子，我爽快地答应了，妻子在手机里保存了我的联系方式后，他心里有底了。
04 那就和解吧 坚定前行
这位从17岁开始闯荡江湖的中年汉子是在北京专家的推荐下来到病房接受安宁疗护的。他告诉我，得病后他经常问自己，也问他的好朋友：“人为什么要活着？”他说，他对医学感到失望，甚至绝望。他非常想活着，上有老下有小，没办法放下。我们交换了看法，他一直在思考我给出的建议：既然打不过，那就和解吧。
我给老张留了作业，与父母妻儿好好沟通，把给自己打分不及格的丈夫、儿子、父亲的角色尽可能地做好，莫留遗憾。
聊了将近两个小时，抬头看表，已是晚上八点了，老张知道我已经忙了一整天，很抱歉耽误了我这么长时间，催促我下班回家。我问他累不累，他说一点儿都不累，今天的谈话让他轻松了很多，他会认真思考我们的谈话，重新梳理和规划今后的生活。
和夫妻俩说再见后，我离开病室，妻子跟了出来，她说老张患病后，她的脾气改了很多，以前她很急，动不动就发脾气，现在尽可能地控制情绪，迁就老张，对未来她没有太多的奢望，只求老张别太遭罪，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搂住她的肩，轻轻抚摸着，告诉她别担心，我们会一直在身边守护和支持他们，她充满感激地看着我，用力地点头。
05 来过 爱过 不要错过
第二天早交班后，我又到床边看老张，他的精神好多了，昨晚睡了一个好觉。他说：“我感觉你有很多故事，和我接触的医生都不一样，和你聊天很舒服，心里踏实了很多。”我告诉他我已经陪伴过8000多个像他这样的病人了，他的眼中闪现出欣喜，主动拉着我的手，继续吐露心声。
老张希望医生每次来都摸摸他的肚子，看看瘤子是否又长大了，两侧腹股沟肿大的淋巴结也是他特别担心的，看得出来，他对不断增长的肿瘤和不确定的未来忧心忡忡。老张目前最担心的事情就是控制不住疼痛和如何让年迈的父母度过哀伤。
我们一起探讨疼痛治疗，他说他害怕成瘾，所以尽量控制自己少吃药，我向他详细介绍了规范化疼痛诊疗的理念和方法，把需要他和家人协助做的事情做了交代，最后达成协议：医护人员负责治疗疼痛，他和家人负责依从医嘱用药和真实及时地报告疼痛情况及药物副作用。怕他不听话，我还郑重其事地和他拉钩、盖章，希望这种契约精神可以更好地帮到他。
谈到父母，老张说父母在外地老家，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颇受父母及姐姐妹妹的偏爱。他不敢直接和父母亲说自己的病情，妻子担心落埋怨，将他的病情告诉了公婆，老两口很难过，很担心，四处奔波给儿子找各种偏方......
随着治疗的无效和肿瘤的进展迅速，老张喝水都会吐，更加吃不下乱七八糟的偏方 。老张的内心越来越抗拒，很无奈，很抓狂，又找不到帮手，愈发焦躁，因为一点小事就会对妻女们大发雷霆，妻子和两个女儿只能迁就他，家里的气氛很紧张。我建议他要学会示弱，和父母谈自己的感受与心愿，伤心和脆弱时可以在父母面前流泪，而不是一味地躲避或对抗，这段时间特别珍贵，千万不要错过。
尾 声
入院第三天，再去看老张时，他的疼痛控制良好，整个人稳定了很多，不再躲避，开始向妻子和女儿交代自己的后事和对家人的嘱托，也与家乡的父母和亲人做了沟通，一致同意在合适的时候回到家乡，落叶归根。妻子和女儿们轻松了不少，按照他的意愿打理他交代的每一件事。
一周后，老张把想做的事情安排妥当后回到了家乡。老张的妻子一直没有给我打电话求助，按照我们的约定，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世界上又多了一个安宁的家庭，真好……
* 文中配图来自网络仅作为叙事辅助，与患者、家属个人信息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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